描老板

【喻黄】小城北冰洋(下)

*1976年,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概40元,手电筒算是一样家用电器,再往前几年,就是三体里描写的因为看了一本外国书,就被军代表谈话的时代

*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两个小城少年的故事,不知道是不是接近乡土文学

*乡土文学会动人吗


(上)


(下)


郑轩的婚礼放在了邻县办,新娘家是那边的。

 

开往邻县的绿皮车里里外外抹得崭新,逢站便停,但仍然没有多少人坐。黄少天占了靠窗的座位,勾了勾背包带,示意喻文州把包放里面;

 

单挎的背包里装了两人的军用水壶,还有给郑轩的结婚礼物---一幅大红被子面,黄母给准备的,临走前还特地嘱咐了他,要说是和喻文州两人一起送的,

 

“知道了知道了”,黄少天摆摆手,喻家条件不好,难道他不知道。

 

 

新车的窗户紧,黄少天抬了半天也没抬起来,最后还是两人一人一头才把缝隙拉大,风从半抬的窗户灌进来,车轴一上一下地震动着,慢慢驶离了水泥台阶的小站;

 

“会不会吹得厉害?”,喻文州看黄少天的头发顺着风的方向千丝万缕地炸着;

 

“没事,好凉快好凉快”,黄少天满不在乎地压了一下发顶,“小风苏苏的,啊,生活多美好!”

 

“老实点吧”,喻文州按住黄少天的头,停止了他左晃右晃,黄少天在他的五指山下,机械地转过脸来,问道,

 

“你说,郑轩是不是咱们班第一个结婚的?”

 

“应该不是,我听说,这个月好几个女生都结了”;

 

高中毕业,临上班前,很多人都急于定下终身大事,趁着这人生中最后一个悠长假期。

 

“你也要结吗?”;

 

“我不急”;

 

“但你也要结吗?”,黄少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,他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,他问,你要不要结。

 

喻文州看进他灼灼的目光,那里完完好好地倒映着他还年少的脸;半晌,挪开眼,垂下眼睑,像是自嘲般答道,“每个人都要结的,没人能逃开,就算……”,

 

就算什么,他却没说下去,停了停,重新弯起嘴角,转过脸来,用温和平淡的声音继续道,

 

“你成分没问题,少天,很快,你妈妈就会为你找到合适的姑娘”;

 

这个月,他已经听说不少觊觎少天的传闻,他的少年,人长得俊俏,聪明,可爱,又单纯,还有一个很好的家庭…

 

他能看出他现在有点生气,但他除了能用目光细细抚慰他的情绪外,什么也不能说,最好什么也不要说;

 

“我不结!我才不要结婚!我也不会让我妈给我找,我,我,我…”,黄少天气结;

 

喻文州说的是实情,他都明白,而且他也一样,什么都做不了,甚至连想一想,都是一种罪恶;

 

有些东西,在这个时代,除了自己的心里无处安放。

 

我我我了半天,黄少天赌起的气终又泄了,“我傻”,他往面前的小桌上一趴,手伸长了抱着小桌的边缘,下巴抵着桌面,头发依旧乱蓬蓬地炸着,整个人写满了懊恼;

 

他的少年啊,还不懂得掩饰情绪;

 

黄少天的动作引起了过道另一侧乘客的注意,喻文州没说什么,友善地冲他们笑笑,对面的人回以好奇却不好意思深究的笑容。

 

 

邻县不远,二十分钟后,乘务员就拿着大喇叭,开始对着各个车厢喊: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;

 

一样的水泥站台绿瓦片,人们挨着稀稀拉拉的队伍依次下车,都是解放鞋,的确良白衬衫,土兰布裤子,看上去毫无分别,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无所知的平静与愉快,仿佛纺织厂里一排抽线的滚轴。

 

郑轩家来了个亲戚,开着生产队的拖拉机,把他们,还有些不知亲故的来宾拉到了新娘家,那里已经热闹过一番;

 

新娘是个圆脸略胖的姑娘,正向朋友炫耀着家具的腿数,大立柜,五斗橱,林林总总,如果加起来有三十条腿,那就是非常体面的了;

 

郑轩在旁边坐着,忍着来宾的打趣,愁眉苦脸中勉强挤出喜气洋洋来;

 

“你们来啦”,郑轩一眼看见他们,连忙站起来,像等来了救兵;

 

“嗯”,喻文州答了一声,黄少天掏出被面,“新婚愉快,白头偕老”;

 

“谢谢”,郑轩接过,放在一叠发糕般的喜被上,“走,我陪你们出去拿点好吃的”;

 

除了屋里用托盘装着的些许外,瓜子喜糖和茶水都放在了公社里摆着,出了屋,郑轩像终于喘过气来,一步三磨地带他们往公社走;

 

“怎么都成家的人了还这么不高兴?”,喻文州打趣他;

 

“唉,别说了,我压根不想结这个婚,我跟她…唉,根本说不上啊”,郑轩踢着脚下的石头;

 

“那你为什么要结?”,黄少天插嘴;

 

“我爸妈说好啊,再说了,不结能干什么,现在不结还等什么时候”;

 

“不结,也可以去参加下乡,走得远远的,我听说,有的地方都是大山,没人会知道…”,

 

郑轩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黄少天,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,才说,“你疯了吗?你不要你工作了?不吃饭生活了?还是不要你爸妈了?”;

 

喻文州却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这番言论,只是停下脚步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等黄少天转而望他,他已经继续埋头在走路,黄少天追上他,不依不饶地问,

 

“你觉得呢?文州?还是你想留在这里结婚?”

 

“如果”,喻文州返身面向着黄少天,“如果少天不想我结婚,那我就一辈子不结吧,不过,不要想什么上山下乡了,听你妈妈的话,好好的过日子”;

 

没什么不可以的,我和你一样,何尝不傻;

 

喻文州摸摸他的头,露出微笑,安慰他道,“反正我成分不好,不会有姑娘想嫁的,刚好了”;

 

郑轩目瞪口呆地看着喻文州,今天,这大喜之日,他们都疯了吗。

 

 

两人的返程远没有来时那么顺利,刚好赶上串联,一群穿着草绿扎着武装带的小将们把车票一购而空,两人只好在当地的县招待所停一晚;

 

郑轩知道后,把他们送的被子面拿过来,让他们对付一下,招待所里除了两张钢丝床之外,啥也没有,新娘又不许他将新婚的被子借给别人;

 

招待所的房间角角落落都霉了,灰绿色的斑点从房间拐角处一路向上,爬满了天花板,阴暗潮湿得像关押神经病的牢房;

 

两人把窄小的钢丝床并在一起,挤在墙皮剥落比较少的一方屋顶下;

 

天色晚了,喻文州把被子面展开,盖在两人身上,新鲜的大红的颜色映着昏黄的灯,对着满头的霉斑,好像结婚的是他们,寒寒酸酸的。

 

“这地方好闷,也不透气,我还是喜欢小风苏苏的”,黄少天抱怨了一下;

 

“嗯,明天上了火车就好了”,喻文州探了一下他的后背,被子面严严实实地盖着他的腰,“这地方湿冷,不要着凉了”;

 

“没事,你不是说我跟个小太阳似的嘛”,黄少天往他身边靠了靠,喻文州身上很凉,“诶,那是我们多大的时候来着?十四?十五?”

 

“你十四,我十五”;

 

“是吗,好像是啊,那会我还没过生日,而且那会瘦,你那破床还能躺下两个人…”,黄少天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以前的事情,喻文州笑着听着,等他说累了,起身,摸出军用水壶;

 

“喝点水吧,你还记得我们不午睡,却去大麦地骑车”;

 

黄少天润了口,笑道,“当然啦,忘不了”;

 

“那等我们回去再去骑一次”;

 

“好啊”;

 

“我关灯了”。

 

喻文州熄了灯,回来躺下,招待所的窗户连窗帘都没有,外头透着朦朦胧胧的光,映着黄少天已经闭上了眼睛;

 

他没出声,静静地看着,听着他缓缓地呼吸着,揣测着他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,良久,黄少天的睫毛又抖了一下,但还是没睁开眼睛,只低低地说,

 

“你也结婚吧,文州”。

 

 

 

他们去骑车的日子,是入厂通知下发的那天。

 

冬小麦已经下种了,可还没长起来,风从平原上一无阻碍地吹来,是黄少天最喜欢的天气;

 

他赶来时,喻文州已经推着二八自行车在等他了,他拿了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,却打不开瓶盖,喻文州接过来,放在了车筐里;

 

“走不走?”

 

“走走走”;

 

喻文州跨上自行车,单腿撑着地,松开了一边的把手,

 

“今天坐前面?”

 

黄少天望了他一眼,欣欣然答道,“好呀”,说着,侧坐在了横梁上;

 

喻文州把车蹬起来,风愈发大了,黄少天的额发又立了起来,挠着他的下巴,

 

“冲啊!”,黄少天伸直了手臂,摆出一副冲锋陷阵的姿势;

 

“冲去哪儿啊?”,喻文州笑问,

 

“冲去…”,黄少天极目远眺了一下,“冲去那座山吧”;

 

那是他们县城二十里外的一座山,山下建着火葬场,山上是殡仪馆,所有人的骨灰都在那儿存着,别看这世上有百般千般的活法,死后大家好歹都归于一处了;

 

“好啊!”,喻文州大声答应,用力把车蹬得飞快;

 

因为太用力,他握着车把,指节发白,单薄的身体和两条瘦弱的少年臂膀像四处透风的墙,固执地圈着黄少天,留给他眼前望山的窗;

 

不久后他就要变成一个锅炉工,再用不了多久,一铲一铲往火烫的炉中倒煤的生活,就会腐蚀少年的容貌,日复一日重复的劳作,迟早有一天也会麻木他的精神;

 

那时,他如果路过供销社的柜台,只会远远看着他心爱的小货郎,白白净净地和自己的妻儿玩笑,幸福的样子和年少时一样,

 

那是他的少年,曾经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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